只写想写的
主页图片:Sleipnir八腳馬

入夜

配对:Brett/Eddy

警告:摄影师记者paro,假面舞会的活动。玩得很开心。



每次在这里见面,都是周五傍晚。这里不值一提,只有傍晚尚存可取之处。天空的边角刚刚泛起像腐败菌落一样的颜色,像某种病毒,慢慢感染过大片的原野和山川;铁轨边的野草在这个季节已经高过人半个头,能扯住一些衰老的风,抱一个再走,让风里也沾上存有温暖的腥味。煤油味、焦炭味、田野的热气,能够和那老式火车经过铁轨时发出的刺耳噪音卷在一起,隆隆地化进夜晚——这是他的老房子,也是杨博尧拍的第一张不是人文摄影的获奖照片:《入夜》。老房子旁边老式火车从黄昏走进黑夜的瞬间。海投的时候拿来让信封更鼓一点附上的,获奖的时候他第一次大为震惊,不知为什么这样无趣的内容会获奖。现在他仍然不知道,但他已经不再在乎了。第二次的震惊则是在他保留着“不在乎”的感觉过后很久:那周五突然登门拜访的年轻记者,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即便不能完全体现你的个人风格,那也不错,我很喜欢。”一个嘈杂的黄昏,陈韦丞专业记者的素养在杨博尧叫他留下吃饭的时候和当天一并打碎的那个陶碗一起开裂了;但在陈韦丞彻底露出马脚之前,他仍然得体地把手放在餐桌上,一个适合的位置。一个恰到好处的交错,一些杨博尧端着炖鸡肉走出来时仅仅一闪而过的不知所措。


“真不错?”杨博尧大笑一声,“到底哪里不错?”


“今晚这个炖鸡肉,做得很不错,”陈韦丞热诚爽朗,不失拘谨得体,但仍然带了一点年轻人刚进入社会的生涩,于是他们那晚从古典音乐到晦涩文学的畅聊,就已经让陈韦丞已经把“多谢您的款待”完全抛在了脑后,“如果您能够再多谈谈您的摄影经验,我相信,一定会对现在满怀热情的年轻人很有帮助和启发。”


“摄影,我还是真给不到什么建议了,特别是对满怀热情的人,”杨博尧说,“炖鸡肉方面的采访还可以。


“如果不是写进采访的,而是作为您个人,私下对这个行业给出的建议呢?”第三次拜访的时候,陈韦丞似乎已经将这两次拿来喝水的杯子握得很顺手。青年记者左右搓动着那个杯子,挽起的袖子露出手上的肌肉因用力而不断地随着光影游动。杨博尧入迷地看了很久,直到陈韦丞似乎被这沉默击中,开始小声说:不好意思您可以不回答,并且手足无措地开始重新卷他的袖子——


“拍自己想要拍的东西。——我可以拍你吗?”


杨博尧脱口而出,仿佛不赶紧说这句话就会被什么东西偷走似的。


“啊……”年轻记者似乎被这问题弄得有一瞬的不知所措,杨博尧无暇顾及。他的脑子里有一部分已经生锈的、死去的、僵硬的或是沉寂的部分重新吱吱呀呀地动起来,一点一点地苏醒,齿轮和链条重新绞动,火车哐当哐当地想要跑起来——要捕捉的画面,怎样的光影,怎样的角度,什么样的心情,如何不顾一切地捉住这个瞬间——


要拍下来。想要把这一刻拍下来。


-

 

“上次的照片,我冲洗好了。”


带陈韦丞看过他的暗房之后,事先声明自己有夜盲症但每次总台采访都风雨无阻地播报险情的的陈韦丞都会紧紧地跟着他,仿佛在这个已经来过四次的地方他还能奇迹般地走丢。相反地,漆黑一片的环境却让杨博尧久违地感觉很好:重新走进暗室,他看得比在白天还清楚,比最近的其他时候都感觉活得真实。那些刺鼻的胶片药水的味道,红色、蓝色的晃眼灯光,让他舒心、放松、熟悉而快乐。杨博尧从餐桌上陈韦丞爱不释手的那个五彩毛线杯垫下拿出那张照片的时候,陈韦丞一个踉跄,真的撞到了他的背上。


啊,啊!


啊小心,不好意思,我把灯打开。杨博尧安慰着,推开他发烫的身体。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黑暗里,陈韦丞的声音和神色急切而激动,只像一个13岁刚拿到偶像签名的小孩子——没有了灯光的矫饰,陈韦丞大概自认为可以放肆自然地露出崇拜和欣喜的神色,但他却仍然控制着自己的嗓音,发出冷静克制而官方的音调来,“太感谢您了,我一直梦想着能……这样的……想也没有想过。”


杨博尧甚至滋生了一丝负罪感,在黑暗中闭上了眼,不再看。


-

 

“说实话,你觉得拍得怎么样?”他问陈韦丞。


“那张入夜?我觉得怎么样……”陈韦丞笑了一声,“你问的不是我觉得怎么样吧。你问的是你觉得现在我所代表的那群人会觉得怎样吧。”


杨博尧眨了眨眼睛。


“没这么说。”


“大概,放到现在的报刊杂志上,”陈韦丞喝醉了,声音变得缓慢、松散而慵懒。这是他第二次在杨博尧家喝醉,但却让杨博尧产生了他已经住在这里很久的错觉。陈韦丞撑着脸,坐在茶几边上,摆弄着杨博尧的那个五彩毛线杯垫,随手把它扔回到桌上,带上了不知道哪来的愤怒。杨博尧觉得好笑,又觉得他看起来可爱。但这一次,陈韦丞的神经已经松散麻痹到无法意识到杨博尧的注视。他歪着头,看向窗外,铁轨的红灯打在他的脸上,一蓝一红,一蓝一红,让他的微醺看起来疏离、模糊却又冷漠。他缓慢的声音下平静的音调更加显示出一种奇特的念白感:“不对,已经没有报刊杂志了。现在,已经没有报刊杂志了。”


“那扩大一点。这种摄影作品能上现在的媒体吗?”


“那时不行,现在反而能了。”喝醉后的陈韦丞居然还能笑得很官方很真诚。杨博尧不禁想到这大概是他在酒桌上锻炼出的悲惨技巧,内核冷硬,表皮滚烫,就像铁轨。但不知是不是缺乏了领导在场的隆隆巨响触发,陈韦丞此刻已经不再遮掩言语中的讽意。


“那时候你能获得一个杂志社给的独立奖项,报刊杂志上贴在一角。你还要交两百块钱版面费。现在你能获得更好的风评,丰厚的报酬,运气好点大肆报道,有点关系包装一下,就能出席好几个漂亮活动大谈人文关怀了。”


“为什么?”


“它只是一些看似无害的静物,漂亮的,讴歌的,善良的。它不再提问了,不再争取了,不再包括争议性的内容了。不再用灼热的视线凝视少数派,叩问那些麻木又事不关己的灵魂了。”


陈韦丞笑了,说的话很深沉,本该看起来很帅气,但黑暗中的笑脸很滑稽:“但是吧,但是。你曾经的作品会让你死一百次。多有意思啊。那部分的你死了,你就终于能活好了。但那部分的你死了,这还有意义吗。”


陈韦丞回过脸来看他。


“我是个愤青吧?”


那一瞬间他好像酒醒了。


“没有,不至于。”杨博尧终于被他逗笑了,“你喝醉了。”


陈韦丞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跟着他笑出来,只是看着他,甚至多了一丝拙劣天真的傻气。


他旋即移开了视线:“我比不过你,我做不到。我羡慕你。” 


“说什么丧气话?没有你做不到的事,你还年轻啊。”杨博尧大笑了两声,拿起杯子朝他走去,走到他跟前,与他松软的手上挂着的酒杯相碰,“敬你一杯吧。勇敢的年轻人。”


陈韦丞在一红一蓝的灯光闪烁下看着他。


“不。我无论如何也无法面对的事情很多。”


他的眼睛比杨博尧见过任何时候的都要冷静。杨博尧不再去看,仰起脖子,盯着已经见底的酒杯杯底。杨博尧已经猜到了。他已经猜到陈韦丞要说什么了。他甚至心中生出一种悲凉来:无法面对的事情很多,谁不是呢?而什么样的人能说出来呢?什么样的人能说出“我羡慕你”这样的话来呢?说出口来的,最终还是意气风发。而他已经是悲哀、懦弱的逃避者。他已经需要借着这一口酒,把自己的预感和想说的话吞进肚里去了。他已经失去了“羡慕”的资格。他已经只能扮演这张照片里那个固定的角色了。


杨博尧一仰脖,把杯中的酒饮下去。


陈韦丞的声音响起:“我喜欢男性的事实。”


一阵熟悉的但久违的愤怒突然烧上了杨博尧的心头。


“既然说都说了,那为什么不更直白一点?”他一抬手把酒杯扣在桌面。


“——啊……你,你……”陈韦丞看向他的瞳孔剧烈地颤动着。

 

“你为什么不直白一点,直接说?为什么不直接说,我想——”杨博尧的后半音节被突如其来的火车鸣笛声全数盖过。眼前的陈韦丞睁大了眼睛,双手握紧了软质的沙发。恐惧、欣喜、紧张、恍然。


“说啊,说出来。”他看着他。不带感情,只带着审视地看着他,就像镜头对着画面,枪||口对着猎物。



 

为什么不……?黑暗中,杨博尧低下头看着他,声音微微带点喘|||息。


什么为什么。陈韦丞他的头发汗湿,扣紧了环在杨博尧脖子后的双手,眼睛一闪一闪,嘴巴一开一合,像一条发光的鱼。


为什么你不——


窗外传来震耳欲聋的火车声。哐当声重重地击打着地面,近在耳边。整个屋子都仿佛在震颤,仿佛要倾倒,碎裂,被碾碎,消音的部分,无法呈现的部分,被时间就这样带走。原本惨白的月光被火车切成小段,一段一段地从陈韦丞光|||裸的胸口掠过,不规律地一起一伏,紧绷,舒展,落下。这时候的陈韦丞看着他,他的眼睛一改赤诚活泼、友善的灼热。欲望之下,是杨博尧自己所熟悉的抽离、冷静、审视,让他想起了若干年前朋友随手拍下的正在摄影的自己。


现在的陈韦丞,像别人镜头下的杨博尧,又像杨博尧拍过的每个人:像每一颗他拍过的汗水、每个痛苦的呐喊、扭曲的表情、底层的瓦解和不被理解的无名小辈,像每一次他怜悯、深爱、着迷、同情、为之愤怒、为之发狂的按下快门的瞬间。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了他有多么想注视这个世界。他想割掉自己的眼皮,不知疲倦,不愿选择,全全部部、原原本本,把每分每秒的善恶美丑统统尽收,看到滚圆的眼球失水干瘪,看到视觉神经高温熔断,看到他自己的生命彻底入夜,从隆隆的喧嚣归入无尽的死寂——此时的陈韦丞看着他,在喘息的潮汐和空隙中抬起颤抖的手来伸向他。杨博尧以为他要为自己拂去鼻尖的汗,但随之而来的是令他熟悉而恐慌的黑暗——


——那手覆上了他的眼睛。


“不要再问了。不要再看了。”陈韦丞的声音干涩而嘶哑。

 

 

-


“你是不是要发那篇采访?”摄影师的声音冷硬而决绝,“是不是相当有爆炸性吧。”


“你在说什么?”


“发吧,一举成名,用把我再次边缘化的办法成为瞩目的明星。毕竟对我来说摄影早就并不重要了。”


“你在说什么?杨博尧,你在说什么?”


“如果你最开始就是为了这篇采访的话,你大可以直说。我真想不到你这么恶心。”


“我不会把你跟我说过的那些事发出来的,我用生命向你发誓。”青年的话音未落,便被打断:“谁的生命对我来说都他妈不值一提,你的,我的,他的,一条贱命,千千万万条贱命。”


“你的话真的太伤人了。”青年的声音不可置信,冷静而克制得出奇,“你可以质疑一切,但你不可以质疑我的真诚。”


“我没有质疑你的真诚,你或许一开始就没有一丝真诚吧!”


“你疯了,这里每天轰鸣的铁路、僻静无人的环境已经要把你逼疯了。” 青年的声音带上了细微的颤抖。


“我没有疯,要说我哪里疯了,最开始为你打开门的那一刻我是疯了的!我为你拍下照片的那一刻我是疯了的!我就是疯了的!”

 

-


“有些问题的答案,不是你看的那样,更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是陈韦丞在最后一个黄昏给他留下的回答。说罢,他把那张照片以及那本还未给杨博尧看到的杂志,都交回到杨博尧手中。他没有看杨博尧,转过身,径直往前走,走进几乎可以没过他身高的野草中去。杨博尧看着他在夕阳下慢慢走远,融入成为风景的一部分,直到眼睛发干发涩,才低下头来仔细看向手中的书。熟悉的质感,熟悉的书页,熟悉的厚度,正是他所怀疑的那本诋毁他、讽刺他、污蔑他的杂志。


曾经,杨博尧生命中除了摄影,没有在乎的事了。后来,他慢慢学会变得不再在乎。直到这个青年的出现。而现在,第二次离开摄影的他,他面对着刺眼炫目的夕阳,感到一种熟悉又滑稽的舒适:他会重新步入那个隔绝的、麻木的、不再抱有热情的,名为“无所谓了”的暗室。他闭上眼吧。一团团火相继着熄灭,火车的隆隆声渐渐远去,延伸的铁轨去向的方向,他再也不必劳神费力去考虑……


他翻到了那一页。


《人物专访:浪漫的家常炖鸡肉》


本报记者:陈韦丞。他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又很一样。他是我生命中最特别的人。他用镜头记录的山川、旷野、草木、甚至是平常的最为普通的静物。他改变了自己的方向,但没有忘记如何去看,如何去听。要用上爱。他让我意识到了什么是爱。不仅是热爱,他让我意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浪漫的爱,轻松的爱,沉重的爱,不分昼夜的、不分性别、不分对错的爱。我爱他。……(下略)

 

铁轨的远方,夕阳终于落下,陈韦丞回过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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